先天性肌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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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病人的瞳孔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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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他的瞳孔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因为他将那未流出的泪珠放在了我的心间。

雨,一直在下。

我却没有听见一丁点雨声,此刻在急诊抢救室里来回忙碌的我如果不是看见急救医生工作服上的雨水,甚至不知道户外的世界正在被洗礼着。

抢救室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白日的时候,我常常透过它看见天上的云和偶尔飞过的小鸟。

在夜晚,在急诊抢救室灯火通明的交相辉映下,我并没有时间去照看那些挂在夜幕上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去看,那会让我更加的敏感起来,会让我变的像是一个诗人而不是医生。

因为我不仅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反而会毫无保留的被别人注视着,就像橱窗之中被展览着的花瓶一般。

因为透过它,我只觉得黑暗之中藏着一双透明的手,他们随时会掐住我和病人们的脖子。

这透明的手就贴在黑暗之中的落地窗上,它们在等待着、渴望着、狰狞着。

其实,这些并不可怕。

毕竟,从死神手中抢人只是我日日为之的工作。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站在那些素昧平生的病人床头,为他们合上眼睛。

之前,他们不会认识我。

之后,我不会长久的记住他们。

但是,我们总会在某一个时间里相遇,我们总会在彼此的生命里发生着关系。

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那些我为之合上眼睛的人,而是那些我眼睁睁的看着从自己手指间流逝掉的生命和希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不是一个人或者数个人,而是一种夹杂着希望的绝望。

急救医生推开了抢救室的大门,担架车上覆盖着一床印着蓝色格子的被子。

如果不仔细分辨,你甚至看不见患者,不是被子太大,是患者太瘦弱了。

卷缩在被子里的是一位87岁的老年男性患者,目光呆滞,眼角处还堆积着昨夜的分泌物。

“不能动弹了,搞不好是中风了!”医生丢下这句话后便匆匆忙忙去出另一趟任务了。

在深冬季节,一位87岁的老人突发肢体偏瘫是很常见的情况。

有大把的老年人,甚至中年人会在骤变的气温下发生心脑血管意外事件,事实上此刻的抢救室里还躺着几位急性脑梗死和脑出血的病人。

“不能动有多久了?”我向家属询问着。

回答问题的是一位中年男性,他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本地方言:“已经快半个月了。”

什么,已经快半个月了,医院里来?

听完家属的回答后,我心中咯噔停顿了几秒钟。

“我们前面在XX医院看过”回答问题的中年男性正是患者的儿子,他继续解释道。

我一边进行着体格检查,一边让家属赶快把在XX医院看病的资料全部拿出来。

这位头发稀疏的老人虽然神志清楚、听力尚可,但却不能说话,甚至连一个字都难以说出来。

拨去患者堆积在眼角的分泌物,睁开松弛的眼睑,两侧瞳孔直径3毫米,直接对光反射、间接对光反射均存在。没有眼球凝视,没有颈项强直。双上肢肌张力稍增高,双下肢肌力仅有1级。感觉障碍查体,因为患者不能配合而没有肯定的结果。双下肢生理反射减弱,病理反射未引出。

我站在病床边,看着患者一次又一次似乎拼尽全力的呼吸和吞咽,就像自己的呼吸肌也在贪婪着吸收着每一份空气一般。

陪同患者前来的是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女儿,我从他们凌乱的话语中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患者今年87岁,平日里除了高血压之外并没有任何已知的疾病。

即使是高血压在药物的控制之下也得到了有效控制,最起码患者在发病前并没有任何特殊的不适主诉或症状。

事实上,既往体健的患者不仅可以生活自理,甚至还可以骑着电动三轮车帮忙做一些家务。半个月前患者莫名其妙的开始出现步态不稳,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甚至还出现了几次跌跤。

医院,做了头颅CT等检查并没有发现异常,输液三日后因无任何缓解被转诊到XX医院。

XX医院是医院之一,实力强自然代表着大量的病人。

总而言之,这位患者并没有被XX医院,只是在门诊做了一些检查,拿了一些药。

“没说住院的事情吗?”我不解的问,因为患者很明显存在着问题,而且并不是急性脑梗死、急性脑出血等常见问题。

患者的子女给的答案是:“当时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让先吃点药看看效果。”

就这样,子女们带着患者从XX医院回到了家。

七天前,患者彻底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因为僵硬抖动的双上肢而不能自主进食了。

三天前,患者出现大小便不能控制,开始用起了尿不湿。

两天前,患者不再开口说话。

事发当天,家属在喂食的时候发现患者存在剧烈的呛咳,甚至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于是由医院。

听完家属的凌乱的描述,看完外院的检查资料,一个问题突兀出来:导致老人从双下肢乏力到完全瘫痪,从不能自主进食到剧烈呛咳甚至连呼吸都费力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无无缘无故患病,更加不会有人莫名其妙突然陷入绝境!如果真的有的话,也只是因为患者、家属、医者都没有发现那些早已存在细微变化罢了!

以眼前这位患者为例,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去探明,有太多的疑点需要去证实。

医者对疾病的诊断就如同侦探断案一般,必须要在繁芜的细节中抓住核心的信息,必须要在众多的干扰信息中敏感的嗅到最可疑的那一部分。

从患者身体上散发着那种长期卧床患者特有的臭味,因为一直用着尿不湿,老人的会阴部甚至开始出现了溃烂。

正当护士在为患者护理会阴部的时候,打开尿不湿才发现,患者已经存在明显的尿潴留,鼓起的膀胱就像一座小小的山峰一般屹立在肚皮之上。

事实上,在这位87岁老人身上存在着两处典型的症状、体征。

一是患者在存在运动功能障碍,而特点是呈现两侧对称性、进行性、迟缓性、由下到上、由远到近的特点!

二是患者存在后组颅神经麻痹,存在呼吸机麻痹,进食呛咳、吞咽困难、声音微弱便是典型症状!

在总结出以上信息之后,导致患者在半个月之内病情急剧恶化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如果要证实·确诊的话仍需要许多实验室检查来佐证,而且这些也不是在短短的急诊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但是一个最可疑的罪魁祸首已经显而易见了,那就是:格林巴利综合征!

所谓格林巴利综合征指的是:急性炎症性脱髓鞘性多发性神经病,主要临床特征就是进行性对称性迟缓性瘫痪,大多数致死原因都是呼吸肌麻痹。

从本质上说它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主要的诱因便是感染,如巨细胞病*、空肠弯曲杆菌、EB病*等等。

多数患者在起病一个月内有呼吸道感染或胃肠道感染的症状,并在2周内达到疾病高峰,脑脊液检查会有蛋白细胞分离、神经电生理、腓肠肌神经活检都可以帮助诊断。

被我请来的神经内科会诊医生,在查看了患者的情况后也倾向于格林巴利综合征的诊断。

患者的女儿说:“为什么XX医院没有诊断出呢?”。

事实上,格林巴利综合征只是我和神经内科医生不约而同做出最大可能的推测,还没有最后确诊,还需要同重症肌无力、横惯性脊髓炎等疾病相鉴别。

其次,当患者前往XX医院就诊时,明显的症状只是双下肢乏力和步态改变,并没有如此严重的病情和典型的症状。

在人山人海的门诊,人排队三小时看病几分钟的匆匆接触下,出现漏诊乃至误诊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了。

既然有了这样的考虑,那么在对症处理的同时,便要考虑住院,进一步完善检查来验证推测。

几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放在了子女的面前:

患者有可能会因为呼吸机麻痹而去世,家属能否接受使用呼吸机的治疗方案,有没有做好患者病情进一步恶化的心理准备;检查上可能需要腰椎穿刺、神经电生理等检查,治疗上有可能需要血浆置换、免疫球蛋白等等,而这些都是需要经济支撑的。

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儿子说:“医生,给我们一点时间考虑,毕竟我父亲年纪大了。”

我非常理解家属此刻的纠结的心态,但我却不能替他们做主。

户外的雨依旧在下,不同的救护车彼此交错前来,将凌晨十分的抢救室衬托的分外热闹。

有人醉酒者趴在病床上剧烈的呕吐着,有脑出血昏迷者发出轰鸣般的鼾声,有休克者的心电监护不停的报警着,有药物中*被洗胃者的挣扎声……

雨后,路边必定存了许多落叶。

夜后,除了黎明还有着更多的夜幕。

半个小时后,几个子女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医生,你说如果花了钱的话,这个病就一定能治好吗?”两个女儿始终没有说话,只有儿子说着。

儿子,是一个很特殊的称谓和身份,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一度以农耕文明为主的文化环境之中。

儿子意味着劳动力,意味着生命的延续和家庭的希望。

于是,几千年以来我们都重男轻女,直到工业时代、信息技术时代的来临后才有了一丝丝改变。

于是,每每在面临这样决定生死的时刻,都是要儿子出面的。

事实上,除了医生,儿子便是最有可能站在我们的床头为我们合上眼睛的人。

有时候,儿子会同我们的医生达成一致的意见。

有时候,儿子只是我们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人罢了。

当然,儿子也会有儿子,儿子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听见患者儿子的问题后,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医生向你保证百分之百能够治好,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百分之百治好的病,更何况患者如此高龄。”

我知道儿子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做铺垫,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

既然他需要理解,我便给他理由。

“虽然这是一种自限性疾病,如果治疗及时的话,病死率并不高。但是,风险、痛苦、费用也是必须要考虑在内的。”

5%左右的病死率其实并不高,甚至代表着生的希望,但是在了解了病情后,子女态度一致的做出了放弃的决定。

“医生,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家了!”签字后患者的儿子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的患者,我突然觉得自己犹如犯罪一般的可恶。

因为我不仅已经能够预料到,甚至已经清晰的看见患者剩下的岁月将是多么的痛苦,将是多么的没有尊严。

首先,因为进食呛咳而不能进食,患者将会严重的消瘦,乃至于被活活饿死。

其次,因为进食呛咳和长期卧床,患者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吸入性肺炎,发热、咳嗽、大量的浓痰都会接连二三的出现。

再其次,因为不能自主大小便,不能翻身,严重的压疮也必然会出现。

最后,因为呼吸机麻痹,患者已经不能正常呼吸,随时都会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呼吸机麻痹导致的死亡对于患者来说反而是最直接痛快的结局了。

“要不,我给老人下一个胃管吧,这样你可以将食物打碎后喂点饭菜。”我似乎是我最后能够为老人做的事情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下胃管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对于患者来说,这却成了一件比较困难的普通操作,因为患者毫无吞咽功能。

儿子帮忙扶着患者的头部,我协助搭班护士赵大胆为老人插着胃管。

第一次,没有成功。

第二次,依旧没有成功。

如果没有亲自经历过,便不会知道那种胃管刺激带来的痛苦。

看着患者刺激性的呛咳,儿子顿时泪如雨下:“不插了,不插了…..”

家属可以意气用事,医者却必须要保持理性。

如果不插,就意味着患者要被饿死。

听见兄弟的哭声后,患者的两个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

“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是将始终不愿意离开抢救室的子女们请了出去。

我看了看赵大胆,赵大胆也看了看我。

四目相对,并无它话。

我们知道,这胃管必须要插进去。我们明白,这压力必须要承受。

终于,第三次,成功了。

此刻患者的儿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我知道在他的内心除了痛苦之外,一定还有着彷徨,除了悲伤之外,一定还有着迷茫。

插完胃管后,老人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就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除了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之外,他毫无表达意图的能力。

雨停了之后,子女们找来了车辆,他们要带着给了自己生命的父亲从黑暗驶向黎明。

临行之前,我再一次为患者检查尿管、胃管是否通畅在位。

我一俯身,便看见了在老人的眼角遗落着被困的泪水。

我一转身,便看见抢救室巨大落地窗上的那双透明的手愈发的勒住了我自己的脖子。

与我素昧平生的老人离开了,没留下一句话。

但,我却不能忘记他:因为我从他的瞳孔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因为他将那未流出的泪珠放在了我的心间。

直到有一天,当我也老去,当我成为了别人的病人时,我会将它们交给站在我床头的后来人吗?

本文来源:最后一支多巴胺

责任编辑:匡小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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